浪子回头

刚看完《白鹿原》的时候，对黑娃的印象，还主要停留在“浪子回头”上面。恰逢翻看一位现在在日本读书的初中同学的日志，看到他转载了一篇极为心酸的关于异国恋的文章，以及下面她泪流满面的回复，更令我唏嘘万千。记得初中的时候，他抽烟、喝酒、打架无所不干；中考前最忙的时候，他却带当时的女友回家，偷尝禁果；高中更是被开除了无数次。然而，几年不见，今年寒假聚会时，他却俨然已成熟了许多。虽然烟酒依旧，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了，言谈举止之间，从在日本麦当劳打工的经历，到家庭、事业、未来，乃至国家经济政策，都略有打算，侃侃而谈。彼时顿生感慨，当真是岁月如刀催人老呵！昔日浪子，而今已是一个男人了。男人呵（好吧我承认我又大男子主义了）！多么厚重的两个字眼！实在物是人非，不敢想象。

待到读《白鹿原》，黑娃年轻时放荡叛逆，到后来浪子回头，细细回味，这位同学竟和黑娃竟如出一辙。不禁感叹造物主的手笔，世间竟有如此精致的巧合，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时间竟有如此伟岸的力量，磨蚀了棱角，苍老了容颜，只剩下浑圆如鹅卵石般的质朴与天然。思索片刻，一时无语。

“你的腰杆挺得太直了”

黑娃做土匪的时候，抢劫白鹿原，让手下把白嘉轩的腰打折了。关于打的原因，他只撂下这么一句话，“你的腰杆挺得太直了！”

初读的时候，有几分朦胧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奇怪。黑娃为什么对白嘉轩那么有意见？黑娃他爹鹿三在白家当长工，白嘉轩对他们一家绝对没的说。且不提把鹿三当成自己的亲兄长对待，单是免费供黑娃你上私塾读书这一项，还不足以让你感恩戴德吗？为什么你到头来却恩将仇报？

小说毕竟是小说，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最近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个情节来，也有了一些似懂非懂的感悟。打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你腰杆挺得太直了”。老是一副正派的模样，有时候无形之中就会让人产生距离感、排斥感，尤其是那些自尊心很强的人。好像永远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在接受帮助与施舍；你永远都是一个伟人、善人的形象，而我则理应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感恩戴德的样子才合适。人是平等的，我就这样被你强行贴上弱者、被同情者的标签，强行地“被”欠你人情，或者是我每天看着你道貌岸然地去贴标签给别人，心里就是不痛快。

老实说，我相信，这种近似划分等级一样的对立心理，不仅绝不是白嘉轩的本意，而且他丝毫都不想有这样的后果。他只是想帮帮鹿三，仅此而已。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他太想了。或许单单这件事，还不足以体现太想二字。可纵看其一生，白嘉轩都在努力做一个光明磊落、心胸宽广的正人君子：鹿子霖背地里陷害他无数次，黑娃把他腰打断了，可二人入了狱，他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想尽了办法营救他们；自己儿子白孝文跟小娥厮混，他严厉地执行族规，逐出家门。一言以蔽之，白嘉轩在做一个圣人，一个道德上的强者。

严格来说，这也没什么错。做好人、做好事嘛，难道还要奚落人家一顿？可是很无奈，人性如此，你这样做，偏偏就会惹人嫉妒，叫人不爽。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所以到头来，反倒好像是你做错了一样。谁让你非得在一个事实上有点弱、但自尊心很强的人面前，努力追求一个强者、完美的形象呢？恨你没商量！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白嘉轩之辈，也的确是有一点责任的。干嘛要努力做一个完人呢？凡事太认真、太刻意了就不好了。腰往往不是挺直的，是直的就是直的，无需刻意雕琢。人生大智若愚，难得糊涂。非得强加这么一个目标，时不时就变了味。

回想自己，也曾（或许现在也在）努力追求做一个白嘉轩式的完人，不禁心头一怔，汗水涔涔，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