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阳光春晚,我是抱着复杂的心态前去参加的。一方面,我的性格中有深沉严肃的一面,不喜与人进行泛泛的交际,和这种娱乐party格格不入,甚至因此拒绝了春晚主持人的邀请。另一方面,半年多的接触让我觉得很多阳光er对这个世界充溢着温暖而不刺眼的爱,我希冀这种爱能感化我骨子里的严肃、清高与骄傲。我很矛盾,像一只温顺的刺猬,既渴望爱的洗礼,又按捺不住对肤浅进行批判的冲动。
四个小时的活动下来,这两种心态的预期都得到了印证。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某个互联网公司的年会,被迫去参与各种娱乐活动:你来比划我来猜、成语接龙、拉歌,诸如此类。间或则是深深的尴尬——当然,这种尴尬是个人的、内向的、自省的,有点像《独自等待》里的一个镜头:仿佛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迪厅,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摇头晃脑地跳着;突然间,音乐和嘈杂声都不见了,光线也完全明亮起来,但这种变化只有我听得见、看得到,其他人的感官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仍然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中。只是与片中夏雨的自嘲不同,包裹在娱乐的狂欢里,我不合时宜的严肃令我感到的是手足无措的惶恐与尴尬。
在一些的相对主义者看来,这种娱乐也许不是什么问题,仅仅是与我个人的气质不合。我并不能对这种价值理论给出深刻的反驳,但本能地渴望过一种严肃的智识生活,排斥连“娱乐至死”都要拥抱的彻底相对主义。而我性格中的孤傲与清高又常常使我进一步对那种看似轻浮的生活感到不屑,甚至进行批判。但在现实生活中,碍于人情——实际上也有理智,下文会谈到——我又往往不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其后果就是,很多时候,我只是独自尴尬着。
不过,这种理想的严肃生活、现实的肤浅娱乐和无奈的人情世故之间的冲突还不足以刻画我内心的挣扎。一种更为深刻的一种力量——对与爱的渴望与无能——常常充溢着我的灵魂。而阳光给我带来触动最多的也恰恰在这一点。
我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爱”:单用一个“爱”字太过宽泛,(基督教传统里的)“博爱”有些沉重,“友善”、“信任”缺乏属灵的气质,目前感觉相对最合适的“温暖而不刺眼”又散发出浓浓的鸡汤味。所以,我决定抛开抽象的词汇,用三个小例子来描述这种爱。
其一,我第一次上阳光论坛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有一个板块叫做“悼念友人”,专门纪念一些已经离开了的阳光er。其实,即便此刻写这篇文章再去看那些帖子,我依然有着不能自已的震撼与感动。几年过去了,大家仍会怀念和追忆曾经一起温暖过彼此的朋友。那些自发制作的视频、筹款、陪护、悼文,无一不显示出阳光这个团体里浓浓的爱和阳光er之间深入各自生命的连接。其中,瓦拉的家属还请阳光为他设计了墓志铭,这让我觉得一些阳光er把自己的全部信任都交给了阳光这个团体。这与那种殉道式的虔诚、将自己的一切交与上帝也许并不相同,但我依然敬佩、甚至有些嫉妒这种全然的爱。最重要的是,这种爱完完全全是内生的,与《少年Pi》里面那种千锤百炼最终认识到自己渺小的“I surrender”不一样,是主动的交出自己,而不是被动的被征服。所以,与阳光的人相处,我不会感到一种道德上的压迫感,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用“不刺眼”来描述这种爱的原因。
其二,昨天的联欢会向每人赠送了一个小袋子,里面除了红领巾等道具之外,还包含了一个惊喜——这位志愿者第一次来阳光参加活动时的照片。这样的小细节虽然看起来不太起眼,却十分温馨。想象着在黑暗的夜里,有人对着屏幕的荧光,从成百上千的照片中寻找我的身影,只为找到那个具有仪式感和纪念意义的我与阳光的第一次相遇,我自己也觉得幸福起来呢。当然,这个想象是虚构的、浪漫化的,但联欢会的主创团队乃至整个阳光团体牵挂、记录着每位志愿者的点点滴滴,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三,在一个交换礼物的环节,蕾蕾豆分享了她准备的礼物——一个鸡毛掸子。但和其他不少人仅带礼物不同,蕾蕾豆还准备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真诚的祝福,一并交换了出去。当她在台上念给大家听的时候,我分明地感受到,那不仅仅是一张卡片,而是卡片背后温暖的情谊与关心。老实讲,这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细节,可正是这些下意识的、并非蓄意设计的细节,才更让我感受到阳光的氛围——无所不在的阳光,无所不在的爱。相比之下,为了礼物我绞尽脑汁两三天,想破头皮都没什么创意,最后还是在肥肥的帮助下才找到一套精美的小清新明信片。
在我这大半年参与阳光活动的过程中,无论是对孩子们还是志愿者们,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所有这一切,都使我真切地感受到爱的强大力量。不计所求的付出,用灵魂滋养灵魂,用生命温暖生命,这是一种怎样的道德感召呵!而且,这种爱常常有双向的反馈效果:你越是付出真诚的爱,便越有可能收到别人回馈的爱。注意,这种回馈不是一种谦谦君子出于礼节的投桃报李,而是一种自然的、不做作的、压根没有任何功利心的美好与温暖。我甚至觉得不能用类似“双赢”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种关系——在这份心与心的连结当中没有输家与赢家,因为没有人是为了输赢、或是获取什么回报才付出爱的。
这种爱是真诚的,没有丝毫算计。也唯其“天然去雕饰”,才具有所谓“温暖而不刺眼”的光芒。但某种意义上,(至少在我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观念体系里,)这样的爱和理性、自我意识等概念又具有不可调和的内在冲突。如果把这些概念笼统地称作批判的话,那么这种批判与爱之间的张力,就是我内心矛盾的根本来源。
例如,我有时会觉得不少阳光人的爱是未经批判的肤浅之爱。以对孩子们的爱为例,那更类似于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慈善——怀着满腔真诚的希望来奉献爱心,却没有任何反思。合适的教育理念/方法是什么,弱势群体的边缘化是否有深层次的结构性原因,对他们的帮助蕴含了怎样的权力关系……等等,这些难道不是值得追问的议题吗?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度过的”,那么同样的,未经审视的爱还是否具有其价值上的优越性甚至合理性呢?当然,我不是要彻底否定这种爱——正如一个人下意识地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一个经过启蒙的个体反思了身份认同之后仍然热爱祖国,与天真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显然,我的本能更擅长思考、倾向批判。但吊诡的是,经过反思,我认识到的是恰恰爱的巨大力量。我为自己潜意识里强烈的理性和自我而感到不安,渴望能全然地放下“致命的自负”,谦卑地沐浴在爱的光芒里接受救赎与感召。然而,可悲的是,这渴望依旧是一种灰色的渴望,是理性使然,而非全然交出自我。因为经过了所谓的批判,渴望蒙上了一层功利性的阴影,似乎是感受到了爱的力量之后才渴望她的。
我也认识到自己对于爱的无能。从小到大,我所受的教育都浸润着传统儒家意识形态: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应坚强有责任感,父亲严厉庄重,父爱含蓄深沉……社会准则的规训加上些许可能是先天的孤傲,最终将我塑造成一个既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爱、又不懂回馈别人善意的木头疙瘩。当我要释放爱时,这种爱或是内敛成一种暗恋,或是外延成一种敬佩,无论哪一种,都蕴含着一种不甚平等的权力关系,于是也就失去了那种“温暖而不刺眼”的光。再或者当我收到别人的善意希望回馈时,我往往首先会觉得欠人一份人情,变得诚惶诚恐,于是回馈也随之失去了密友之间的坦然,而成为一种报恩。回想近30年的成长,除了被我奉为神迹的肥肥之外,我似乎只会跟哥们建立侠客般的粗犷友情,却从未与人发展细腻的亲密关系——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擅长批判,批判却将我引向了爱。我渴望爱的洗礼,却几乎没有爱与被爱的能力。批判与爱之间的紧张感是我身上悲剧性的源泉,也是我去阳光参加活动的原因之一。我想,也许我还没能释然,不能全然地融入阳光的爱。我依然会尴尬,但这是一条和自己内心对话的孤独之路,无论如何,我必须走下去。